八月水

八月水

輴輴小说2025-07-25 16:45:10
来水的消息相传好几天了,村子里的恐慌气息越来越浓厚,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在议论来水,想象临死时挣扎的那个惨景,社员无心上工,队长也不再催工。人们提心吊胆地走路,相互打听关于来水的确切消息,有的东张西望
来水的消息相传好几天了,村子里的恐慌气息越来越浓厚,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在议论来水,想象临死时挣扎的那个惨景,社员无心上工,队长也不再催工。人们提心吊胆地走路,相互打听关于来水的确切消息,有的东张西望,用耳细听,仿佛远处已有轰然而来的巨响,仿佛这尘土的地面马上会冒出冲天的大水,把整个村庄都漂浮起来。

夜幕来临,人们不敢睡觉,仍然四处走动打探风声,竟如等待恐怖的到来,有点急切,也有点亢奋。有人口出狂言,自称不怕淹死,说天塌大家的,活多大不是死啊。朴素的平均主义,应用于分配灾难也这样恰如其分。其实,好死不如赖活着,大家都知道说不怕死是逞能的违心之言,满不在乎的表象掩饰不了内心的恐惧,这类话丝毫起不到自我安慰的效果。在这样黑的夜晚,好多人在一起谈论死亡,说者听者都是毛骨悚然,既便如此,人们还是聚在一起,相互安慰,共同的话题使人们产生了依依难舍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以前从来都没有过。孩子们夹在大人中间,一句话也不敢说,听大人们说死说活,他们心神惶惶想入非非。平静的生活忽然间闯进灾难的阴影,无情的传闻残忍地恐吓着幼小的心灵。这些天,好多孩子都变得胆小和听话,他们从大人那里听来消息,马上到小伙伴那里添油加醋地转述。他们亲眼看见大人们都在忙着防水,看见别家把成卷的白布撕开缝成大布袋装麦,就跑回家催母亲也快缝;看见别家用木棍和大缸做成木筏,就跑回家催父亲也快做。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是最金贵的,他们最易于激起保卫生命的热情。如果他们的父母正在为保卫生命行动,他们就高兴;如果父母无动于衷,他们就伤心生气、大惊小怪,一赌气自己动起手来;如果父母仍旧没有反应,他们就气急败坏,无比愤怒;如果遭到父母挖苦或怒斥,他们就无比伤心、独自落泪,眼巴巴看着人家忙忙碌碌,自己家只好静静等死。

像这样无视生命的人家是不多的,而我家就是其一,我是那伤心落泪的孩子中的一个。

那时我11岁。在乡村,穷人家的孩子总能够随遇而安,我兄妹四个,父母招呼不了,我打小就跟奶奶住在一起。奶奶是旧社会过来的小脚女人,没什么见识,但有爱心。那几天奶奶总是搂着我的头说:“老天爷,把我淹死吧,留下我的孙子,他还没有享上福呀。”奶奶的泪滚落到我头上,把我的头发浸湿了。奶奶家有一只黄毛小母狗,挺喜欢与我玩耍的,此时它拜伏在奶奶面前,用它软而湿的舌头舔我的脚后跟。

“狗,啧-啧-啧-”奶奶嘬嘴发出唤狗的声音,它就站起来摇头摆尾地听候使唤。它的肚子很大,肚皮下突起一块一块肿了似的堆儿,那是它怀孕的乳头。狗已经怀了崽子,奶奶说再过五六天就要生小狗了。奶奶伤心地对狗说,“小畜生呀小畜生,老天爷降灾啦,这回谁来招呼你呀。”以前母狗“坐月子”的时候,奶奶总是细心地照料它,给它打稀饭,里面还放上红糖。

我有一个大伯,在他三十几岁的时候,我们这个大家庭太穷,大伯脾气又怪,他的女人(我大娘)领着孩子走了,一直没有回来。大伯成了孤身,只好跟着我爷奶过日子,他身边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把我带在身边,当成他的亲孩子。大伯给生产队喂牛,疼牛,也疼我,人们都说,我是大伯疼大的。

连着几天,大伯和爷爷都忙着搬运粮食、绑木筏子,这让我高兴,高兴的同时又有忧心——我父母那里仍然无动于衷。

水来的前两天晚上,我父亲终于开始了行动。那晚我有疟疾发着烧,父亲把我从奶奶家背回去,我知道了父亲之所以不再犹豫,是因为传闻已然成真,先是有一个外出归来的人向人们描述看见了逃难的人群,接着有线广播对来水的消息进行了正式的通知,广播说,由于今年雨量不正常,什么河什么大堤决口,还有什么什么湖也决了口,几处的大水合到一处袭来,势力很猛,受灾面积已有几个县并且正在扩延,广大社员要尽快做好防水的准备。半信半疑的父亲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母亲埋怨他,爷爷向他发了一顿火,他如梦方醒,不再抱侥幸的心理,带领全家人投入了紧张的防护战斗:把院里几棵相邻生长的大椿树据掉树头,在上面搭起高高的“床”,放上去铺盖和一些用品,这个设施成了全家人生命的希望。

那天晚上,我刚退了一点烧,就晕乎乎地帮父母推磨。生产队分的一点麦子是留着过年用的,现在生命危急,父亲说,万一死了吃不上有点亏,决定破费一回,磨上30斤麦子改善生活。父亲的决定让全家人都很兴奋,两个弟弟也都喝彩,但他俩年龄小,喝彩之后就睡着了,我在家也算个劳力了,要参与磨面的具体行动,推磨到半夜,出了第一道白面,母亲按常规要把麦麸皮放到石磨顶上弄第二遍,我已虚弱不堪,建议说:“就弄一遍吧,都快死了,别太累。”没想到我的建议立即得到了父亲的赞成,我们停下推磨,母亲挖一瓢白面做油馍,夜里我们动了油锅,油香漂在空中,竟然有一些喜庆的味道。油馍做好了,弟弟被从梦中叫醒,全家人一起吃得很开心,好像过年一样。我胃口不好,只吃了一小块油馍,是父亲逼我“强吃”的。母亲继续做馍,她一边烧锅,一边翻锅里的馍,在她脸上我看不出是忧郁还是快乐。喜庆是瞬间的,空气总归是沉闷,在闷闷的气氛里,仿佛这一顿吃是为了与生活作永远的诀别。

第二天,我的身体暂时好了一点,水仍没有来。政府组织抗洪,全村的青壮劳力都上“杨脖子”那儿去筑大堤,村里留下小孩、妇女和老人。恐惧的消息既然已被证实,人们的思想反倒安定下来。虽然绝望的感觉紧压着心绪,但人们都在为保卫生命而奋斗着,在寻找希望的同时,也准备好了死,并尽可能在死之前保持快乐。在贫穷的乡村,能吃上好吃的是最大的快乐,村民迎接死亡体验快乐的唯一方法就是吃,没有任何人下任何命令,吃,吃好的——成了全村人的集体行动。“会过”了一辈子的主妇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放开手脚,让全家在吃的方面过了一回瘾。生命都没有了,东西还留给谁呢?庄稼人终于明白了。

村里飘着油香和肉香,但是我相信,这些好吃的东西并没有显露出它固有的好味道。

到了下午,奶奶叫我守在她身旁,她已经两天很少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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