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如老人暮年干瘪的身体，盘曲在厚实的梦里。我常没有意识地把夜安放到梦里，拖着墨一样黑的夜往更黑的夜色中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那是一个水乡，晕船的我竟如此安好地坐在轻轻摇晃的小舟上。记得那时的黄昏，渔夫一次次地从海的另一边划着小船归来，他带回来的不是鱼腥味，而是每次对我憨厚的笑。我因此每个晚上都来海边守着他的船，仅仅因为他发自内心对我的质朴和善良。但是我从来没有搭过船，因为我总会轻而易举地晕船。而现在的我清清楚楚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远离记忆的小船上听人声吵杂和水波荡漾。小河没有尽头，但是它的中央类似小岛的地带稀稀疏疏地住着一些人家。炊烟袅袅的雾气把天色涂成了墨绿，最终倒进黑色里。
炊烟袅袅，天空，树枝，房子连同我一起倒进了这片黑色里。突然，炊烟袅袅不见了，天空连同房子也不见了，我看不到我自己。河面被披上了大海的鳞光，它们一浪接一浪地晃进了我的瞳孔，窒息的感觉被我紧紧地察觉。波涛凶狠地把我置身于起起伏伏之中，我如一只受伤的狮子，无法守住自己的城，却无法放弃仅剩下的气息。我睁着眼睛失去了天空，只剩下一片汪洋大海跟我死死对峙。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近乎散光，褪色，所有的海水都如一个个小小的螺丝，尽往我每处完好的肌肤攻击。我听到骨头提起到达暮年在啧啧作响，一截跟着一截慢慢地断裂，晕眩的感觉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对峙的能力。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依旧安好地飘荡在小河上，飘荡在小小的船里。天空还安好地挂在我的头上，房屋也在河的中央及四周，只是天太黑太黑了，没有一点灯光让我看清楚我那无助的手指和四肢。继续漂流在无人的河面上，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的水乡，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我。
小河在墨色的夜里绕了一个弯便亮出了住户的灯光。晕黄的灯光让我怀疑我已经走在旧时光的路上。回头看，看不到高楼大厦，看不到万家灯火，看不到我那发着光芒的小房间。但心里还是觉得庆幸，至少黑暗中稍稍有了点光芒，不至于黑到绝望。河面与地板交界的地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用充满沧桑的眼光看我，恍如隔了几十年的对望。他没有说一句话，不问我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我也没有问，只是借着船的流过而告别老人的目光。但是在小船漂开十米左右的地方，那老人突然蹲下身子抓着头发大哭起来，那种哭声像是从灾难里出来。我的心被揪了一下，继续往夜的下一层黑走下去，漂流下去。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束灯光，我用手臂挡住了那片刺眼的光芒。就是她，就是她，抓着她！我听到那束灯光背后的一个声音，慌乱而匆忙。河面开始盘旋着巨浪，如海面的波涛再次向我卷过来。老人的哭声，他那一身褴褛和空洞的目光给了我什么预言。我蹲下身子把手伸进河里拼命地把手当做船桨来使用，可是后面的吵杂声越来越近。我不敢回头，我只管往夜的下一层黑里走，拼了命地划开水波。身后浮起了一声声巨响，天空再次倒下来，稀稀疏疏的房屋也跟着天空倾倒下来。整个空间越来越狭窄，它们朝着我狭窄过来。这似乎是一场灾难电影，我起起伏伏的心在黑暗里逃亡。但我没有放弃，我尽力地使我的眼睛一直睁开，面对着身后的灾难和前方墨的黑。
睁开眼，天竟然亮了，原来夜的下一层黑便是天亮，只要一直往下走，便能走出梦境，走进雪亮雪亮的白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