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云天

那片云天

采药小说2026-06-21 09:34:10
他们说我是鸭仔埕中街巷第一靓仔。这一称号让我在很后来的时候,常常被我的孩子们取笑。当时的“靓仔”,不过是相对容貌洁净,衣裳整齐罢了;但巷子里善意的人们,总喜欢这样戏言。那时候,我们住在中街巷右边的第二
他们说我是鸭仔埕中街巷第一靓仔。
这一称号让我在很后来的时候,常常被我的孩子们取笑。当时的“靓仔”,不过是相对容貌洁净,衣裳整齐罢了;但巷子里善意的人们,总喜欢这样戏言。
那时候,我们住在中街巷右边的第二个门里。其实这是一个祠堂改建的,因为我们必须破除封建迷信;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生活的地方,唯有暂且委屈祖先们。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很年轻了。原本我有一个大姊五个兄长,然而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饥荒病痛是很平常的事,甚至不会有人会为此浪费眼泪;于是最终我只有一个大姊两个兄长。
大姊是父母最大的孩子,大我17岁;三哥变成了我的大哥,大我11岁;变成二哥的是我的五哥,最亲近的兄弟,也已大我4岁。是的,我是家中老幺。
5岁那年,我已经长大到开始懂得如何在巷子里捏泥沙交朋友,常常要母亲到处找才肯回家。黄昏时分母亲喜欢到外面谷场上乘凉,和邻居的阿婶们聊天儿。有一天我玩得很困乏,缠着母亲带我去睡觉,但母亲正聊得舒心,打发我说自己去厝包睡就好。
那时夜晚只有小小油灯,火苗飘摇在短短的一截灯丝上,晃晃间仿佛就要灭去。我看着依然暗黑的通道害怕得直想哭。幸而这时大姊已经洗完了碗筷,便带了我去睡;快睡着时我蒙胧地想,姊真好。
姊嫁人时我7岁,我还记得她出嫁的前一个傍晚,我们围着小矮桌吃饭。姊夹了一片鱼肉,大哥很奇怪的问“你不是专门吃鱼头的吗?”姊粗着声说“早死仔,我都要嫁人了难道还不能吃块鱼肉吗?”然而不等大哥作出反应,不曾为夭折了的兄长们掉泪的母亲这时却已经非常生气“谁准你骂早死仔,啊?啊?”母亲吼着便要过去打姊,姊连忙往门外跑,母亲更怒不可竭,抓起门边的棍子便追了出去,我跑到门口时,恰看见被母亲甩出的棍子正落在离姊两步远处。邻居们自过来劝拦,说“明天就要出嫁了,就别闹了……”看见姊蹒跚地回来,脸上已布满泪。怔怔。第二天清早,姊出嫁了。
姊嫁人了,家里,只是少了一个人。放牛的依然去放牛,下田的依然下田去,我,还是扎着姊以前梳过的冲天辫,穿着二哥的小背心小短裤,玩闹于中街巷的这头那头。只是母亲便没办法常常乘凉去,要忙的事,更多了。那日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呻吟,我骇住了。家里自是没有其他的闲人,我倒也忘记要指望谁,撒开脚丫便冲出家门,穿过巷子,穿过巷尾的一排厕缸,直往妈祖庙旁的医所奔去。“喂,我阿姆头痛啊……”我喘着气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只对着门里那个上次似乎见过的人喊。那人转过头对着我笑说“好,就来。”我便又撒开脚丫跑,穿过巷尾的厕缸,穿过巷子,喘着气对床上的母亲说“医生说要来了!”母亲似乎并没有刚才般难受,笑着“鬼仔……”
不久后我便上了学,那确实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即便我们小小年纪坐在课堂上,懵懂的仅仅只是开始学握笔,仍能感受到外面的不安,忐忑。然而我终究机灵精怪,课业向不落人后。便是连环画,小说,也看得甚多。那套现在已经磨损了的《三国演义》,一直是插在我的后裤袋里的,走到哪,看到哪,似乎也就能在这个年代里血气沸腾。
有一次我去“仙妈溪”游水,靠岸时游错了方向,原本以为并无大碍,不料一脚踩空,越沉越深。那时我以为我就要这样在泥沼里死去,在我还没有机会真正血气沸腾的时候。极不甘心的,于是最终上了岸。没有人问我为什么脸色青白,嘴唇发灰。我想我真的还小,甚至不记得恐惧。
时间一年年的走着,缓慢而且拖沓,但还是有人对我说“你长大了。”于是我不再是家里的闲人,下田种地劈柴烧火。而大哥已经有了大嫂;二哥也年满18岁,终于可以不用再放牛,终于可以把那件做了好久,却一直舍不得穿的白衬衫穿上,当兵去。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二哥,天高任鸟飞。初中毕业后,我一边下着田,一边和儿时的玩伴们学木工,一边等待着我的18岁。然而那真的是一个不安的年代,政府说,每户人家只能有一个人去当兵;于是我失去了我年少的理想,那一刻我觉得我又掉入了“仙妈溪”的泥沼里,脚很沉,拔也拔不动。
自然的,我加入了本地的民兵团,分配在剧社宣传组。我们经常演出的剧目叫“沙家浜”,在那时,这无疑是最红火的剧目,尽管我饰演的只是小小的排长,也绝不能马虎出错。但我毕竟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青人,几次上台后便如鱼得水。台下的人们兴味盎然的看着我们的举手投足,流眸唱喏;我亦在台上看着他们或激动或愤慨的表情。如果说重复唱戏枯燥乏味,这倒是给了我不少的自得的乐趣。有一回,我看到一个梳着细长辫子的姑娘,瘦瘦弱弱,却背着一个男娃儿,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吼着“好!”只是咧着嘴笑,努力的拍红了掌,那眼里,明明闪着光亮……
后来我常常想,这人生大概便似这戏剧,帷幕自是开开合合,台上台下也各自成章,聚时聚散就散了。我们的戏很是出名,原本我以为大概我便这样演下去,任花开花落风起云涌皆不过戏一场。我竟忘记了,那是一个不安的年代。一年过去,剧组里的人们,退休的退休了,嫁人的嫁人了,过世的过世了,再没有新人进来,便就合理的解散了。
家,依然没有闲人,各自忙碌着;我看见父母拾掇着要卖的青菜,大哥扛走了锄头,嫂子忙活着家务,小侄儿正在学步……我跨入了门槛儿,又跨了出来。
我茫茫的在民兵团里打着杂,偶……尔躺在宿舍的床上,茫茫地看那风吹云散的远空,偶尔,想起那个梳着细长辫子的姑娘。
有不安于现状的朋友问我,是不是一起出去闯闯天下?我并没有考虑很久,也许根本我就一直在期待。于是我和他们坐上了通往上海的列车。上海,在哪时都很繁华,都充满机会,我们打算做点小生意,用本地话说是“订合同”。我们一边瞻仰着城市的光茫,一边寻找着属于我们的机会。上海,早就是纸醉金迷的世界,不会因为我们初来乍到而降低标准。我们和那些老板们看了几场歌舞喝了一些小酒,于是那两个有钱的同伴订到了合同;我,终于还是见识过了城市的风光,和另一个穷哥们,沿着黄埔江走了一趟又一趟,抱着明显轻了的行李,挤上了回归的车箱。
人们都说回家的路很漫长,因着焦急的似箭的归心。于我,却是快了许多。我总期待,或者在途中暂停了最好,便不必如此快的,以无颜而面父母。21岁,我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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