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开火，他就尿了裤子。铁蛋爬在战壕的最深处，一只手紧紧地抱着枪托，一只手抖抖索索地寻找扳机。他吓坏了。到处都是轰隆隆的炮声和啾啾的子弹声。他不敢抬头，他怕。
“啾——”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头皮。他一激灵，就尿了。
完了，我要没命了！铁蛋在心底绝望地想，然后就觉出一股液体顺着大腿根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去，还带着些微的温热。过了好半天，他才哆嗦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没摸着伤口，也没摸着血。原来虚惊一场，敌人的子弹仅仅是从自己的发梢上扫过去而已。
铁蛋嘘了一口气。
我还不想死！我才十七岁！
我不能死，我还没娶上媳妇呢……
铁蛋现在有了一丝勇气，他稍稍抬起头来，看到敌人像蚂蚁一样朝阵地一层一层地冲来，然后又像麦捆子一样一层一层地倒在阵地前面。不停地冲，不停地倒……铁蛋又心慌起来。
血，炫目的血……死人，那么多的死人……
铁蛋惶恐地闭上眼睛。他眼前冒出了胡屠户的身影。胡屠户常年在腰里挂一褡裢，装着尖利的屠刀和黑褐色的潴石，走四乡串五邻，帮大户人家屠宰牲畜。想都不用想，铁蛋完全能够丝丝不漏地回忆起胡屠户宰杀牲畜的过程——他常常是揪着牲畜的一只耳朵，猪的或者羊的，狠劲儿扳倒在一张矮桌上，然后，一只膝盖抵在牲畜的身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刀来。
“噗——”只一下，就见从牲畜的咽喉处，哗哗地流出血来。
没有多余的动作，胡屠户宰杀牲畜从来只用一刀，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物，而压根是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现在，铁蛋有了一种屠杀的感觉。尽管他没有开枪，但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倒在地上，死去，血流成河，他感到眩晕。他不知道哪一方是胡屠户哪一方是牲畜。
“哼——”
身边有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铁蛋侧头看去，是亚子。亚子和他是一个村的。亚子的眼睛鼓突着，很吓人的样子。铁蛋刚要张口问他，就发现鲜红的血顺着亚子的面颊流了下来，紧接着，他就发现亚子的半块头皮不见了，不，是半个脑袋。
他“嗷”的一声，弯下腰不住呕吐起来。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了，几天来每顿都只吃一点点窝窝头，肚子里空荡荡的，再想吐也吐不出什么来。铁蛋缓缓地直起身，嘴角挂着几丝混合着胃液的涎水。
不，不——
他看看周围的战友，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对付敌人，救护队的同志在炮火中穿梭来去，把受伤和牺牲的战士抬下阵地，亚子的尸体也紧接着被抬了下去。
我必须干点儿什么，对，打狗日的——
铁蛋握着枪托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稳稳地扣住扳机。
铁蛋在心里喊：一、二、三……射击……
他猛地扣动了扳机，哒、哒哒，一个敌人倒了下去，两个敌人倒了下去。
他又瞄准一个头目样的敌人，扣动扳机，哒，那个头目也倒了下去……
铁蛋兴奋了。他不停地扣动扳机，口中发出“哒哒哒”的类似机关枪扫射的声音。有一小会儿，他的枪口就一直对着那个头目样的敌人，拼命地扣动扳机。
铁蛋没有打倒敌人。敌人只是在他的想象中倒了下去。铁蛋也不可能打倒敌人，因为他的枪膛里压根就没有子弹。不仅仅他没有，一块儿参军的亚子、二虎、亮子……他们这些新兵蛋子都是背着一杆空枪，没有子弹的空枪。
铁蛋管不了那么多。管它有没有子弹，他只是狠劲地扣着扳机：狗日的，我打你——我打死你——哒，哒哒，哒哒哒——
他扣动扳机的频率很快，并像真正的机枪手一样，有节奏地摆动枪口，左右扫射……

太阳下山的时候，战斗结束了。他们的阵地完好无损。
铁蛋瘫倒在战壕里，浑身酸疼酸疼的，那疼，像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抽出来的，那把空枪就躺在他的怀里，现在，铁蛋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抱着它。
要是有子弹就好了！
要是有子弹，多好，哪怕一颗，我就可以像柱子哥那样，奋勇杀敌了。铁蛋的脸微微红了。他想起自己尿了，是尿了，裆间至今仍然湿嗒嗒的。
柱子哥是绝不会这样的！柱子哥是英雄！铁蛋觉得自己真没出息。柱子也是他们村的，三年前从地主家里逃出来，就当了兵。半个月前，柱子所在的部队路过村子，柱子就鼓动他和亚子都参了军。
柱子哥是有名的神枪手。铁蛋羡慕得要命，可他背的是一杆空枪。他没有子弹。
柱子走了过来：“蛋子——”
“嗯。”
“亚子去了……”
“嗯。”
“小心点儿……”
“嗯。”铁蛋机械地回应着柱子。他知道亚子死了，但他还顾不上伤心。他满脑子盘旋的都是子弹。
柱子再没说什么，伸手拍去他肩头的土屑，转身走了，两把三八大盖挂在他的屁股后面，叮哩当啷地甩来甩去。
铁蛋知道，那两把三八大盖的弹夹里塞满了子弹。那不是空枪。
“子弹！”铁蛋突然喊了一声，“我要有子弹就好了——我也会当一个神枪手！”
柱子回过头来。他温和地端详着铁蛋。他说：“蛋子，你会有子弹的！会有很多子弹！你也会成为神枪手！”
队伍要继续向前开。铁蛋爬出战壕。他站在阵地的最高处，望了望狼藉一片的战场，又望了望天空。硝烟散尽，天空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湛蓝和澄明，像一面干干净净的镜子。这样纯净的蓝天，铁蛋见多了。以前，他和亚子和柱子哥给地主放牛，常常躺在野外的坡地上，头枕青草，眼望蓝天，那天，也跟现在一样，一片祥和，一片平静。
这天空，究竟跟自己家乡的天空有什么不同呢？
铁蛋没想明白。他背着没有子弹的空枪，混杂在开拔的队伍中间，步履坚定地向前走着。

再跟敌人交火，铁蛋的胆子就大多了。他知道怎样来保护自己。他会仔细地观察战场，然后躲在炮火的死角位置，这样，他就安全多了。但他不会一直躲着。他会冷不丁地在炮火的缝隙里窜出去，又麻利地窜回来。再窜回来的铁蛋不是空着手的，他拖回来一具敌人的尸体。于是，十七岁的铁蛋在激烈的炮火声中，开始搜索敌人的尸体：一张照片，扔了；一条腰带，铁蛋顺手系在了自己腰上；几块大洋，先扔一旁……直到搜遍尸体的全身，铁蛋才会气馁地叹息一声：又瞎忙乎了一场！
铁蛋要找子弹——指望部队配发，那要等到猴年马月？部队本来就极度缺乏弹药，铁蛋他们能背上一杆空枪还算好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