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辞职
清朝名臣李鸿章认为,当官是最简单的事情,一个连官也不会当的人,什么事也难以做成。这话,我有时信,有时不信。每天看书看报看电视,看耳目所及的无数上大人官场得意,叫你不信也不行。但也有一些不会当官的,例如
清朝名臣李鸿章认为,当官是最简单的事情,一个连官也不会当的人,什么事也难以做成。这话,我有时信,有时不信。每天看书看报看电视,看耳目所及的无数上大人官场得意,叫你不信也不行。但也有一些不会当官的,例如陶渊明,他当了八十多天的县令,显得是那么的沉重郁闷而不得不辞职。要知道,那时的“县令”即是今日的“县长”,拿时下人的感觉,早就有“普县之下,莫非吾土,率土之滨,莫非吾奴”的味道了。公元四百零五年的十一月,时任彭泽令的陶渊明把官印挂在县府大堂,欣然归隐,没有写辞职报告,没有和家人朋友商量,悄没声息地溜了逃了,成为中国历史上从官场自主逃跑的第一人。陶渊明的逃跑,既不同于许由等人拒不就职而隐去,也不同于张良等人预感危险而归隐。陶渊明是自主自为的,没有留恋,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
陶渊明辞职的原因,萧统作《陶渊明传》说的是:“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陶渊明自己也有说法:“及少日,眷然有归软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之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归去来兮辞序》)但我认为,陶渊明的辞职,是他满胸怀的不合时宜和无可奈何所致。
自古以来,为官有合乎时宜的“为官之道”,取官有合乎时宜的“取官之道”,即所谓与时俱进随波逐流吧,否则半官莫为半官莫取。一个人的价值观、人生观若与时代格格不入,或厚古以薄今,或砥柱以逆流,或超前、或超后,不是被时代所淹没,就是自绝于时代,唯一一途就是隐逸于时代末流之一波。美国人沃尔福威茨因“女友门”事件辞去“世行行长”职务,世行董事会的说法是:“辞职是他最体面的选择”,倒底有一点逼迫的味道。若按现在的价值标准看,陶渊明是应该积极进取的,至于如何进取,却又另当别论。如此说来,陶渊明的辞职,不但是不“体面”的选择,而且是“蚀本”的选择,假如他是投入了“资本”的话。
有人把“名士时代的东晋”列为最愿意生活的十个(中外)时代之中,我看倒未必。陶渊明正是生活在这一时代之中,只是那时的东晋已日趋衰落,也终于在陶渊明五十六岁辞世之前的六年没落了。那个时代的“时宜”是什么?陶渊明在《感士赋》的序文里的总结是:“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淳厚的社会风气没有了,奸诈虚伪之风盛行,民间基层少有廉洁谦让的气节,朝廷官场多的是缴幸升迁之人。陶渊明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时尚之中,既无力改变满目的苍凉,又不愿纵身于浊流之中,丧失自己的人格和心境,就只能“徒叹奈何”了。
陶渊明却有他自己的时尚,那就是冲远高洁,自由自在。他说他自己:“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与子俨等疏》)他辞职回到园田居,便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他要的便是在自然中自然的生活。其实,他只做了八十多天县令,于他已是很久很久了。
陶渊明也有奋斗也有抱负。“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他虽然走的是道家归隐的路子,却也读了不少儒家圣贤的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他向往的是象古代先贤一样淳朴自然的生活,“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桃花源诗并序》)。他要做一个时代的落伍者。
好在陶渊明真有一处“桃花源”,那就是他的家乡,庐山脚下的柴桑县柴桑口,这地名就散发着浓烈的乡土田园气息。他所居住的地方叫做“古田舍”或“园田居”,看到这名字就能想到归隐了,况且还有他的一百多篇诗文,写琴书、写松菊、写酒、写草民,难怪后人称之为“隐逸诗人之宗”。
陶渊明只所以当官,是因为家贫。“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归去来兮辞并序》)也说明他的当官,是靠了在朝廷当官的“家叔”的提携,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考察。又因为他“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五柳先生传》)当了县令后,“公田悉令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把供俸的农田大量种上高粱,为的是酿高粱酒,却不会拿公款去买“茅台”甚或“人头马”。
今人取官为官之道,很有一部分剑走偏锋,贷款买官,当官还贷,甚至有入股集资买官者,极尽市场经济之能事,以此考之陶渊明,他不辞职才是天下第一奇事。政治是最不讲正直的,官场是最不讲环保的,达官显贵是最不讲高尚的。读陶渊明的诗文,无不透露出陶渊明的不合时宜和无可奈何。
或许,陶渊明是不爱不想也不愿“奈其何哉”的。一千六百年前,陶渊明是辞职了,但也仅此而已。千百年来,中国历史不是造反夺权,就是害主夺权,不是用金钱做赌注,就是用生命作赌。注:本钱下得太大,又是“奇货可居”,谁愿意辞去呢?
中国官人,请学会辞职吧,不要让“辞职”成为中国历史的“稀罕物”!“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陶渊明咏的是荆轲,也是代千载后的我们咏一回作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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