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从假日酒店出来，自保淑塔左首转到西湖边。水边有微风，晚凉收起了些微汗水，踏在平滑的石板路上，身轻如燕。灯光无处不在，挂在商店的招牌上，漏在树荫下，粘在花丛里，缠在游人的头发上，眼眸内，浮在湖水中，串缀起雷峰塔和城隍阁。西湖夜景就在这些细碎的灯光里闪烁着。
很快走过了湖畔居。我买了一支冷饮，顺便问一下喷泉在哪边，老板娘向前一指，说快到了。又走了一段路，前面突然响起了锣鼓和呐喊声，接着看到一片白练冲天而起，落下，水雾飘扬着如烟迷离。我加快了脚步，可惜喷泉边的岸上，长长的两排椅子早已满座，椅子后面也站满了人，只得远远观望。
喷泉由三大组合形成的，外围是一个个喷泉头组成弧形的长条式，里面是相距数米的两个圆圈，左小右大，稍分前后。刚才震天的锣鼓和合唱声是宋祖英《爱我中华》的前奏。这支歌曲很有先声夺人的气势，外围长条上银白色的水柱也是，一层一层的冲上来，还没落下，又一层接着上来了，越冲越高。右边大圆的水，色彩变幻莫测，在夜色中尽显奇魅，忽而鲜红如朝霞，忽而湛蓝如天空，忽而嫩黄如菊花，忽而碧绿如春柳，忽而直冲上天，忽而在瞬间断开又相连，上层的水像断线的珍珠纷纷散落，下层上去的水如同花朵绽开，怒放，再凋谢。我从右首望过去，那吴山平峰上的城隍阁仿佛也在震动，被喷泉水托着。城隍阁灯火通明，如珍珠串起来似的，易使人产生美丽的错觉，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摔成一地粉碎。
歌曲转入高潮，每唱到“爱我中华”的爱字时，两只圆泉中有一道又粗又急的激流冲上来，鲤鱼化龙一般，破水腾空而出。延续到最后，随着歌曲戛然而止。湖面上一片平静，只有来不及飘下的细雨丝，在灯光里凝成一幕素雅丝帘，慢慢向左移动，再慢慢低落，飘散。仿佛一位垂眉缓缓的女子，依依告别心上人。
女子的身影刚没，一段轻柔的音乐响起，长形泉水已化成水袖起舞。我的脑中一片混沌，似掉进了南华梦里，眼前只有泉水舞化的景色。风来了，吹动柳条摇摆着；花儿开了，蝴蝶扑动着翅膀。是嗅着花儿不同流俗的清香，还是在寻找前世相许的印记？还是在花间喃喃低语？
“梁兄，前世的三年同窗，经十八相送，自楼台一别，竟换得千年肠断。今生化蝶，故地重游，想不到还是那时景色。”
“英台，今生得以与你双宿双飞，虽然难再为人，化蝶又有何妨？”
蝴蝶也有思想，回想前世风雨凄迷，就像眼前这两朵含苞欲放的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几经挣扎。当那最宝贵也是最有力量的一种感情，化作一股水柱冲破层层阻碍时，如怒箭不可阻挡。那是梁兄对英台的哭诉的感应，刹那间坟墓裂，尘网破，那美丽的真情之花，终于得到了另一种方式的永恒绽放。
眼前真的已不再是喷泉水，而是蝴蝶起舞了，在花丛中起落，振翅，旋转，欢快又不失优雅。我迷蒙地想，这尘世中，还有谁，能拼却生死大忌，纵身跃出阴阳界，化蝶而去。
相逢何必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可是乐曲到底放尽了，蝴蝶儿飞了。
身边有人在大声喝问，我蓦然惊醒，发觉眼角有泪涌出。我想我是见不得美丽的东西，一旦发现便激动得难以自持。幸亏是在夜里，要不我也会成为喷泉，成了人们观赏的焦点。
梁祝携手而归，白娘子翩翩降临。当歌曲放到“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断肠也无怨”时，水柱两股成一组，交叉弯下，恰似一个个少女朝着游客盈盈下拜，柔得让人想折腰去扶她们一把。歌曲激荡，水势连绵变化，分明正如折扇摇风，一忽儿又涌起一排排立体菱形，上下翻滚。夜空中挂着数匹绸布，黑白相间，白绸布一直在垂下来，黑绸布似在升上去，看久了，已分不清是黑绸在飞下来，还是白绸在升上去。再看着，这哪里是绸布，分明是小青与白素贞在人间历劫，小青躲过了人间穿肠裂肝之痛，而白娘子，连人带心坠入红尘深处，开花结果。
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多么勇敢的蛇精，为了夙愿，历尽险难，最终成了人世间真正的人！眼前舞动的正是西湖水，那都是白娘子的泪吗？
这些飘洒的白娘子的泪，片刻又成了敲打命运之门的双手。浩浩荡荡、层出不穷的水流冲向天空，迅捷，利索，踏着乐曲的动荡节奏，用形体表现震荡着人们的心灵。左右两个圆泉喷出来的，不仅仅是水，也不仅仅是色彩的美感了，而是游人胸中的意气，鼓荡着，跟着它上冲，上冲，再上冲。《第五交响曲》被缩略了，但是节奏更明快，紧凑，水流亦一波紧接一波，层层叠叠，有排山倒海之势，好像所有的艰难困苦都被压倒了，所有的卑微和怯懦埋没在了它浩然里，所有的伤痕都经过了它的洗礼。它胜利在望的那刻，左右突然斜出两条飞龙，人群里发出“哗”的一声，继而又被这壮丽慑住，耳中只有水流的舞动和哗哗声。
我的眼眶又一次温热了。这是怎么了？我竟脆弱如斯吗？还是这喷泉实在有太多的难言特质，勾引我的欢喜与忧郁都化作泪水，也如白娘子般与西湖水相融？
无言伫立水边，回头望向来时路，断桥未断，灯光满树，游人满堤。晚到的游人都向这边跑过来，希望赶上下一场的水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