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一年，我十八。
父亲和母亲是农民，苦挣了半辈子，勉强够我们三兄妹上学用的。
在学校里，我常常抬不起头来：我总是迟迟的交不上学费。当别的同学去打上一毛两毛的清水白菜时，我总是紧紧的握着手中那点可怜的炒票，不敢走过去，只能远远的闻到，那虽然没有多少油水的白菜，常常让我的肚子不争气的叫唤。
高考前的时候，母亲忽然来了，递给我五十块钱，吓了我一大跳：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只有十二三块钱，每天大多靠着母亲给我烙的玉米饼充饥。我常常要蹬着那辆哗啦啦直响的，像得了气喘似的破自行车回家去取。这次母亲却破例来了，并且一下子给了我五十块钱，叫我不知所措。
母亲的眼睛有些红肿。
“妈，你怎么了？”我不安的问。打从我记事起，我便常常生活在不安之中，时时怕贫穷会毁灭了我的前程。考上大学，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渴望。贫瘠的土地，没日没夜的操劳，永远无法摆脱的穷困，让我对上大学有了一种近乎祈求的渴望。我一直认为，那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出路。
所以我是全校中最刻苦的学生。我希望有一天，会摆脱贫困，过上一种舒服的生活。
当然，那是我心底深处的东西。而另一种东西，也在不时的敲击着我的心灵：我随时会因为贫穷而辍学。看到母亲的眼睛，我忽然间感到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浮在我的面前。
“没什么，好好考，怕你忙，没空回家，特意给你送来，等考完了再回吧。”母亲说着，从一个旧包里拿出来几个玉米饼，还有几只鸡蛋。
“好好补补，一定要考上一个好学校！”母亲走的时候，恋恋不舍的说，“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啊！”
“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学校的。”我保证说。
母亲得到了我的保证，脸上有了一点点笑意。
高考完，我的心情很好，我敢保证我一定会考上一所理想的学校。
当我骑上那哗啦啦的得了气喘的自行车回到家里时，我脸上全是得意：我从此就要远离这片让我痛苦的土地了。
我“哐当”一声推开门：“妈，我回来了。”我期望着母亲会热情的向我走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烟，当我惊慌的打开家里的门里，家里像遭窃了似的，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茫然的奔了出去，找到了住在隔壁的奶奶：“奶奶，奶奶！”
裹着小脚的奶奶颤微微的走了出来：“娃，考完了？”
“奶奶，我妈，妈呢？”我语无伦次的说。
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一行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我惊恐的问。
“你爹得病死了，你娘为了不耽搁你们的学业，葬了你爹，就改嫁了。”奶奶哭着说，“穷的没法啊，孩子。”
当我见到我的继父时，我不知该叫他什么。母亲那一年四十，我的继父，那一年整整七十，一个干枯的老头。
我果然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但我再也不愿意回到母亲的身边，因为我不愿意见到那个被称为继父的老头。
母亲认得字的，也会写简单的信，她常常来信，或者让弟弟给我写信，嘱咐我一个人在外面要事事小心。每次看信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但很快，那痛疼就被大学里的生活淹没了。我是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也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常常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有时候，我不知道是真的为了锻炼自己，还是为了忘记母亲身边的那个人。
母亲身边的那个人果然有钱，比死去的父亲有钱的多。我在大学里的日子里，生活有了充分的保障。
只是，我每次从口袋里往外拿钱的时候，手总是在抖。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父亲给我那少的可怜的钱，拿在手里那样的踏实。
我只在大二的那一年里，回去过一次。
母亲明显的瘦了，走起路来，像是有些飘。
“妈，我大学毕业了，会赚很多的钱给你。”我对母亲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信，当然信。你是妈妈的骄傲。”母亲看着我，那种眼神好像我会像天上的云一样，消失不见了似的。
“妈，我大学毕业了，我就养着你，再也不让你干活了！”我对母亲说。在家的日子里，我看到母亲小心的伺候着那个所谓的继父。他的脾气十分的暴躁。
“有你这句话，妈一辈子也知足了。”妈妈笑了，她那时，可能真的觉得她是世上最幸福的母亲。
大学毕业前，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家里，妈的来信也越来越少。后来也就是弟弟偶尔来几封信了。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努力的在学校里好好表现着，希望毕业的时候，会有一份好的工作，可以回报我的母亲。
皇天不负苦心人。
我终于顺利的毕业了，有了一份好的工作。当我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我兴奋的回到了那个家。
门锁住了，我敲了许久，也没有人开门。弟弟曾说那个老头十分好赌，可能又去哪家里赌钱了。
可是，母亲哪里去了？
我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半夜，那老头才摇摇晃晃的回来了，从衣服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后面，正要走进去，那老头“哐”的把门关上了，把我关在了门外。
“开门。”我大声的喊。
那老头根本不理睬我，由着我叫。
天亮的时候，我还在家门口的地上睡着，弟弟慌慌的跑了来，叫醒了我：“哥，哥。”
我睁开眼睛，看到弟弟衣衫褴褛，像个叫化子。
“妈呢？”我盯着他，一眼不眨的望着他。
弟弟“哇”的哭了。
当我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头的时候，母亲已经永远的睡去了，不必再辛苦再劳累了，再为我担忧了。
“妈死的时候，不让告诉你，怕你分心，考不好，找不到好工作。”弟弟从他的破衣袋里掏出几张干巴巴的钱，“这是妈攒的。那老头从妈死了以后，就被别人撺弄，说妈死了，我们不会给他养老的，就把我赶出来了。”
“那你？”我看着他那十五六岁的手上，伤痕累累。
“没什么。”弟弟下意识的把手藏起来，“妈说，无论如何要让你大学毕业。”
我泪如雨下。
十五年过去了。
我已经有了花不完的钱，弟弟也已经娶妻生子。我过上了我曾经一直渴望着的生活，住在舒适的大房子里，吃着各种山珍海味，用着各种高档的东西。
可是，每当我站在那座小小的坟头前，想起我对母亲的许诺，我的心就不仅仅是痛，我觉得我的血，在慢慢从我的掌心流